被拐后，她杀了人贩子全家
报纸上说吴春茶杀了五个人。
春茶却说，她把一家六口人，全杀了。
01
离婚后，我从娘家借了些钱，在隔壁镇子开了家面馆。
前夫隔三差五就会带人来闹一闹，砸桌子摔饭碗赶客人走，搅得店开不下去。
就在这时，我遇见了吴春茶。
那是新店刚开的第三周，难得有些生意了。
下午来了三位客人，各点了一碗面。
其中一位是个身材瘦削、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才吃了半碗，就把面钱放在桌子上走了。
我给新来的客人上完面，正要去收那桌的钱，就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坐在桌边，放着桌子上的钱不拿，狼吞虎咽地把中年男人剩下的那半碗面往嘴里灌。
她就是吴春茶。
我朝她走过去时她惊慌地抬头看我一眼，然后端着饭碗匆匆跑出了店。
我追到门口喊：“你回来，我给你做碗新的！”
她没回头，抱着碗一瘸一拐跑远了。
02
大概是实在找不到东西吃，两天后，她又出现在店里了。带着上次抱走的那只碗。
我怕再吓到她，没出声，从锅里捞起刚煮的面，浇了勺牛肉的卤子，端去她跟前。
刚埋头喝光一碗面汤的吴春茶捧着空碗，愣愣地看着那碗面，然后抬头看着我。
她那时的眼神我一生也忘不掉。
惊慌、窘迫、怀疑、挣扎、躲闪、渴望……又带着几分尊严。
我说：“吃吧，刚做的。”
她愣了好久，低下头，小声地说：“我没钱……”
声音有些干哑，与面容一样透着憔悴。
“没事，吃吧。”我把面碗朝她推过去。
饿到不惜喝别人剩饭汤的她却犹豫了，扭头看了眼店外的水池，然后才端起面碗，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我找了些话想与她聊。
她却不答话，只在吃完面后说了句谢谢，然后端着碗去水池边，洗干净自己刚吃完的碗后，又不顾我的阻拦，闷头要洗碗盆里剩下的碗。
从她坚定的神情中，我大约感受到这是她维护尊严的方式。
03
此后几天，关店前，我都会为春茶留一碗面，和半水盆的碗筷。
春茶吃面洗碗时，我就试着同她聊聊天，问她的名字、家乡、住所……问她为什么不找份工，但她都没有回答过我。
直到我提议说：“要不你来店里帮忙吧，不过店里生意不好，工钱不多。”
她有些惶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我急忙说：“不能来也没关系的，你帮我洗碗，我给你面吃。”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春茶的苦衷。
那天前夫又来闹事，赶完客人又来赶春茶走，春茶沉默着洗完碗、收好，在前夫的推搡中冷静地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把筷子，冷冷地看着前夫。
筷子仿佛不是筷子，而是锋利的尖刀。
只这一眼，前夫竟被吓得哆嗦，直往后退，嘴里愤愤地骂着：“行！你真行，你不要命了，把杀人犯找过来！”
我疑惑地看着春茶，她这时的气质虽与之前全完不同，但我并未感受到半分可怕。
04
前夫骂骂咧咧地带着找来闹事的伙计走了。
他走后，春茶也低着头，急匆匆要走。
我拦住春茶，询问她缘由，她犹豫了一下，拉着我来到街口。
街口的墙面上，被人糊着十四年前的报纸，上面记载着当年的一桩命案：被拐妇女残忍杀害丈夫一家五口。
还有几张传单，上面是她的近照，配着“女魔头出狱”“杀人犯”等字样。
在我查看这些内容的时候，她默默地后退了两步，仿佛只要我感到害怕，她就会立刻离开。
我的确有些惊讶，但惊讶过后，只剩下了心疼。
没有人愿意变成旁人口中的“魔鬼”，我无法想象她在挥刀的那一刻，该有多么绝望愤怒。
只是下意识地，我上前抱住了她。
吴春茶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僵站在原地，不动不走，任由我抱着。
那天夜里，我端了一盆水，撕干净了墙上所有的报纸和传单。
“这些都是谁贴的？我帮你报警！”
春茶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儿子。”
05
春茶跟我讲述了她的过往，虽然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能明显感觉到被她讲出来的，只是她所经历的不到万分之一的痛苦。
高中刚毕业的春茶被自己的亲哥哥以五千元的价格，卖给了隔壁村的人贩子，又被人贩子辗转卖去了另一个省份的偏远村落。
她试着逃过很多次，每次刚逃不久都会被那家人再度抓回去一顿毒打，腿伤就是那时落下的。
再后来她直接被关起来，直到生下儿子后，那家人才终于放松了对她的监控。
在照看孩子的时候，春茶常常一边喂奶，一边去想逃离的办法。
最后，忍辱负重、假装为孩子而顺从了半年的她终于在孩子一周岁生日这天找到了机会。
这天，家里的男人们在院子里彻夜喝酒，到深夜已经睡了一地。
她拿起柴房里的斧头，依次砍向三个丑恶男人的脖颈。
刚出门准备收拾院子的嫂子见状要逃，也被她砍伤了背。
嫂子无法生育，为了自己的家庭地位，没少帮他们出主意作恶，兄弟同妻的主意就是她提出来的。
春茶劈了她两下，又去里屋砍死了一切的罪魁祸首——同为女人，却拿她当种猪看待的、这家人要她喊“婆婆”的恶毒老太太。
老太太死的时候，怀里刚满一岁的孩子正哭嚎着。
春茶和这孩子没有感情，但她将手放在孩子脖子上时，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最后她放过了这孩子，把他留在了充满恶臭鲜血的罪恶之地。
她只当那一家五口，连同这孩子，都死了。
春茶逃出村后便去自首了。警方调查，吴春茶杀了五个人。
她却坚称，她把那一家六口，包括自己刚满一岁的儿子，全都杀了。
春茶坐了十三年牢。
直到出狱半年后，她才知道，当年被她心生恻隐而留下的一岁儿童并没有饿死。
06
后来我也知道了那孩子的事。
他被村里百家饭养大后，又被一个老光棍收养了。
但老光棍收他不是为养他，而是为了让他给自己养老送终。
因而他从未感受过一天父爱，才五岁时就站在灶台上做大锅饭，胳膊手上被烤红一片，全是水泡。
稍大一些，他就帮人家做苦力盖房子赚钱，赚到的钱都给老光棍赌博喝酒去了。
老光棍总跟他说，你也别羡慕别人家孩子，这都怪你娘，杀人放火还跑了，你就该替你娘赎罪！
他渐渐明白为什么自己和别的孩子不同了，他有一阵子特别恨他娘，吃苦的日子里尤其恨，流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又想娘，又恨娘，肚子饿，满身的伤也疼。
难得不那么苦的几个时刻，他就祈祷着娘回来看看他，如果娘给他道歉，他就会原谅她。
不过娘始终也没回来。
他十二岁那年，隔壁人家娶媳妇了，他去帮忙做喜宴。
他见到了新娘子，新娘子很美，却被人用粗粗的麻绳绑着，嘴里还被塞着臭抹布。
他不明白，结婚明明是一件喜事，为什么却让新娘子这么痛苦。
后来他常常很在意那家人，他想知道新娘子有没有变得快乐一点。
但很长一阵子，他都没见过新娘子，只在夜里听到哀嚎声和打骂声。
直到有一天夜里，老光棍被人叫醒，拿着铁楸出去抓人，他才再次见到了新娘子。
他们把新娘子绑起来，隔壁的婆婆用皮带狠狠地抽在她身上。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初见时的美，她满身尘土，瘦到脱相，头发也乱糟糟的，身上有各种伤口和淤青，难以想象这短短两个月她经历了什么。
孩子哭了，哭得很伤心很伤心。
夜里他拿出自己半年前收藏的报纸，看着报纸上记载的关于母亲的遭遇，在眼泪中进入梦乡。
梦里他解救了母亲，和母亲一起离开这个充满恶意的村子，重新开始生活。
第二天，他开始精心准备计划，终于在半年后找到机会，带着隔壁被拐来的新娘子，一起逃出了村子。
07
孩子名叫吴坤。他在母亲服刑的那个县城里，一边打工一边等着母亲出狱。
他舍不得吃穿，和工友们住在桥洞下，攒了很多钱，每一天都很有盼头，对未来充满期待。
吴春茶提前出狱的消息吴坤并不知道，因而他们的再次相遇，是在她已经出狱的半年后。
这一刻吴坤已经等了很多年，他对她喊出了第一声“妈”。
他说：“妈，我赚了很多钱，你腿有伤，别干活了，我来养你，从今天开始，我要让你好好享福。”
孩子充满期许的目光让吴春茶恐惧，那一声“妈”生生把她拉回了遥远的地狱。
春茶在吴坤惶恐不解的目光中，解开腿上的固定带，一瘸一拐逃离了医院。
后来吴坤又在她打工的地方找到了她，仍是想要和她相认。
他很卑微地替自己记忆中并不存在的父亲和爷爷奶奶向春茶道歉，为自己的存在向春茶道歉，他说他愿意用余生的孝顺来赎罪。
听来温暖的字句却像针一样戳在春茶心上，春茶崩溃地喊了声：“滚！”
他哭着跪在她面前，就是不肯走。
春茶情绪崩坏，头上一道道青筋暴起，不顾被店里老板听见，发疯一般喊：“我没有孩子，没有！死了！都死了！我都杀光了！杀光了……”
后来春茶失去了工作。
可孩子仍想要妈妈，这是他坚持活下来的动力和意义。
他活也不干，天天跟着春茶，怕春茶再次崩溃，他只远远地跟着，不敢靠近。
春茶再见到吴坤的时候，已经没有前几次那样崩溃了。
她冷冷地对他说：“真后悔当年没把你也杀了。”
吴坤愣在原地，浑身发冷。
后来春茶再也不理他了，他给她买的药膏，她直接扔进垃圾桶，他去找她，她不再歇斯底里，仿佛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冷静地不去理会。
他在彻底失去母亲的恐慌中，撒泼一般报复春茶。
他把她当年案子的相关报纸贴在她工作的地方周围的所有墙上，他污蔑她是杀人恶魔。
他害春茶丢了一份又一份难得的工作，但她仍是不理他，仿佛他真的死在十四年前，真的不复存在一般。
09
春茶来店里工作后的第二个月，我见到了她的儿子吴坤。
那是夜里，我正准备关店，他像小蛇一样挤进店里，然后一身痞气、张狂地坐到椅子上四处审视。
春茶刚把碗筷摆好，一边脱围裙一边从后厨走出来。
那孩子一见到春茶，神色就更加活跃了，他抬起胳膊指着春茶，嚣张地说：“老板，我要她给我煮一碗面。”
他说完往桌上拍了张百元大钞：“剩下的不用找了，算小费。”
我气笑不得，以为是哪里来的小皮孩来捣乱了，正要赶他走，就听见春茶用沙哑的声音冰冷地说：“我做。”
春茶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冰冷，甚至带着我之前不曾见过的恨意和戾气。
她像个机器人一般，也不看锅，盛满恨意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努力在避免回忆起什么。
面做好后，春茶把面放在孩子跟前，然后回了后厨。
孩子看着面碗，神色复杂，眉眼中尽是慎之又慎的喜悦，他拿起筷子夹了根面，亮晶晶的眼睛里盛着泪，但整个人却透着无比的欢欣雀跃。
他一口一口细细品尝着清汤寡水的面，珍重得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
我好奇地走进后厨去找春茶时，看到她已然满面泪水，痛苦不堪。
这一刻我大约猜到了什么，我抱住春茶，一直沉默着等她哭完。
孩子吃完面走了。
春茶告诉我，今天是他的生日。
10
吴坤今年还不满十五周岁。他只有一个同龄的朋友，名叫张思远。
刚来小镇不久时，他在镇一中附近看到张思远被校外的混混欺负，他二话不说，上去就把那些混混都打跑了。
张思远要认他当哥，虽然他比张思远还小两个月。
他在张思远身上看到幸福家庭的小孩是什么样子。
张妈妈会在思远犯错的时候责骂他，会在思远不小心摔倒后，一边责备，一边小心翼翼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会在张思远生日那天，为他做一碗长寿面。
他看着思远吃碗面，吹灭大生日蛋糕上的拉住，然后在父母朋友充满爱意的目光中许愿。
他好羡慕。
他偷偷地蹭了张思远的愿望，在他许愿时，他默默地闭上眼睛，在心理许愿：“如果我生日，也能吃到妈妈做的面，该多好。”
但许完愿后他便清醒了过来，他并不是被上天眷顾的小孩，从小到大，老天爷从没满足过他的愿望。
生日那天晚上他请了假，从银行取出一张新一百元，蹲在面馆外等打烊。
快打烊时，他冲进店里面，迟到了妈妈做的面。
他心满意足离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路过蛋糕店时，他停下脚步看着展柜中的蛋糕模型，展柜玻璃上映着城市的灯火，就像是蛋糕上的蜡烛一样。
他对着玻璃吹了口气，闭上眼，许了愿，眼泪从笑脸滑落。
这是他最幸福的一天。
10
吴坤休班的时候，最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镇一中前不远处的小胡同，一个是我家面馆旁边的街道口。
在这两个地方，他可以不打扰任何人，偷偷地望着想望的生活，望着想望的人。
蹲在胡同口望着学校的时候，他就想象着自己也是这里的学生，想象着放学回家，跟妈妈讲讲今天发生了哪些趣事；想象着考完试以后，让妈妈在卷子上签字，成绩好的话，还可以破例下馆子去吃顿好的，他一定要点一份红烧肉，每次路过新街口那家饭店，都会被里面红烧肉的香味馋得直咽口水。
春茶有一次去办事时路过镇一中，就看见吴坤蹲在胡同口，拿着一本课本，认真地看。
心软大约也是在那一刻吧。
她知道那孩子睡在桥洞下，知道那孩子每天要干14小时的苦力活，知道那孩把钱都攒着，顿顿馒头青菜。
知道那孩子，和学校里的所有孩子一样，才十五岁。
所以那天晚上，她忍着被过往切割的痛苦，为了他做了那碗面。
吴坤的书是跟张思远借的，一开始他借高中的书，发现很多内容怎么也看不懂。
张思远就把自己小学和初中的书都给他了，他看着书后面的标价，要给张思远钱，张思远没要。
所以吴坤总觉得欠了张思远很大的人情，常常帮他打架。
张思远从一个被人欺负的受气包，变成了学校里最不好惹的人。
直到有一天，他得罪了一个同样在校外有靠山的同学。
那个孩子的表哥叫了五个弟兄，拿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铁棍，在校门口堵张思远。
吴坤就在一瞬间冲上去，抢了一个铁棍，和那帮人打成一团。
动静太大，警察很快就来了。
派出所里，警察要吴坤找家长，吴坤说，没有家长。
警察就查他户口，查到了他老家。怕被送回老家，吴坤就立马改口：“我妈妈在新街口的面馆。”
改口的一瞬间，加速的心跳掩盖了身心的痛苦和不堪，他竟又期待着什么。
11
春茶还是去了派出所。
从头到尾，她都冷着脸，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多看吴坤一眼。
其他孩子有的是被家长揪着耳朵带走的，有的刚出派出所，就被家长揍得嗷嗷叫，各个都灰头土脸的。
吴坤跟在春茶身后，突然觉得很羡慕他们。
走到分岔路口，心里的委屈化作莫名的勇气，他对着春茶单薄而绝情的背影，忍不住挑衅般大喊，“你凭什么不理我！凭什么不骂我？不就是打架进局子吗？让你丢人了是不是？”
春茶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朝前走。
吴坤难得鼓起的勇气被一盆冷水浇了稀碎，他再也绷不住了，“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下了？我就在这里，你杀了我啊！”
春茶用力咬着颤抖的嘴唇，额头上青筋凸起，眼泪化作鲜血，从嘴角溢出。
但吴坤只能看到她决绝离开的背影，
这件事之后，吴坤整个人都像丢了魂儿一样，他沉默寡言，经常发呆。
发呆的时候，一时怨恨母亲为什么要留下自己，一时又为自己之前的冲动不懂事后悔，后悔自己又伤害了母亲。虽然仍是个孩子，但他有很强的的共情力，沉着冷静的时候，他常常能体会到春茶的痛苦。可也毕竟是个从小就没人关爱的孩子，绷久了，也总有孩子气占上风的时刻。
因为不专心，上班的时候，吴坤的手指头不小心被机器轧断了。
工头说，赶紧去医院还能接上。
打车十多分钟的距离，坐公交要三站。
他节省惯了，还是选择了公交。
正是上学的时候，车上满满当当全是学生。他用卫生纸包着手指头，挤进了公交车。
车上同龄人中，只有他穿着工服，虽然学生们都尽力避开他，但在司机一个急刹车后，还是有同学撞到了他，猝不及防，手指头飞进了人堆里，
他像一只自卑又惊慌的流浪狗，陪着笑脸钻进人群中寻找那半截手指头，女孩子们嫌弃又害怕，直往男同学身后躲。
终于，他找到了那半截手指，手指上还带着某一人或某两人的鞋印。
他把脏兮兮的半截手指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只要他攥得够严实，手指就还有接上的希望。
他孤单地缩在墙角，带着歉意的笑容僵在脸上，变成一种偏执的痴笑。其实这一刻他已感受不到身旁同龄人的目光了，仿佛有无形的墙壁，帮他将整个世界隔绝在外，他看不到学生们，看不到公交车，也看不到窗外的风景了。
12
到医院时，医生说太晚了，而且接合处也烂了。
偏执的笑容仍旧僵在脸上，他点了下头，也没想着争取一下，任由医生帮他处理完伤口，回收了断指，然后去交费，领药。
排队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小孩惊讶地指着他：“妈妈，他只有四根半手指！”
妈妈就赶紧捂住孩子眼睛，不让他看，怕给孩子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这时他才彻底意识到，手指头真的没了。他赶紧把手藏在身后，怕再吓着别人。
离开医院的时候，他看到一个叔叔背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膝盖上有擦伤，哇哇大哭，一位阿姨跟在叔叔身后，不断帮男孩吹着膝盖。
他知道，那是男孩的爸爸妈妈。
那一刻，不知为何，刚才被他刻意用偏执笑容抑制住的悲伤一股脑儿全部涌上心头、涌上鼻子、涌出眼眶。
他手指刚断没哭，手指在公交车上掉落没哭，知道手指接不上了没哭，这会儿却忍不住哭了。
不是坚强呀，不是不会哭呀，只是知道哭了也没用，所以才不哭的。
可是太难过了，哭没用，却还是想哭。
对不起妈妈，我刚刚不小心，弄丢了半根手指，你会怪我吗？你会心疼我吗？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低声哼唱着一首歌。
“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像……像块宝……”
哽咽了好几次，才勉强唱完一段。
13
刚刚失去手指头还不大适应，虽然不比其他人少干多少活，但工头总拿这事儿挑他的刺。
他常常为了完成工头额外派的任务而耽误了午饭。
春茶来工厂送外卖时，工头正在训他。
“不就少根手指头吗？怎么跟个残废一样了？我这儿可不养闲人，残废了也得给我干活儿！”
春茶悄悄问他的工友：“小伙子，你们工头骂谁呢？怎么说人家残废了？”
“看见没就那个人，你看他那手，前几天手指头让机器轧断了。”
春茶看着吴坤的手，感觉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让她无法呼吸。
回到店里，她立马又做了一碗面，送去了工地。
烈日炎炎，手脚架上只有一个黑瘦的孩子，在抹着水泥。
春茶踟蹰了一会儿，把面留下走了，让吴坤的工友提醒他吃。
下午一上工，吴坤没时间吃饭，工友也忘跟他说了，到夜里他才吃到那碗面。
面坨了，味道也不好了，但吴坤刚吃第一口就喜极而泣。
他认认真真把面都吃完了，一滴汤也没剩下，打包盒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下，也被他珍藏起来。
夜里，他跪在天桥外，望着夜空，双手合十，给老天爷磕了三个响头。
他原先不迷信的，可老天爷实现了他的生日愿望呀，全世界有多少人有这份幸运呢？
他的愿望是，可以再吃到妈妈做的饭。
春茶给吴坤送完饭，回店里就一直发呆。
她告诉我，她看见他吃苦，会心疼，可是意识到自己像对儿子一样对他，又会痛苦。
我抱住她说没关系的，就算他不是你儿子，你也会心疼，这是你的善良，与过往无关。
虽说与过往无关，可她的善良常常在心里与她的仇恨作斗争，这是她最最痛苦的地方。
十年，时间好像冲淡了一切，又好像什么也没冲淡。
她无助地看着我：“在监狱的那些回忆，怎么总也盖不住以前的事。”
我只能告诉她，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14
一星期后，春茶找我借了五百块，让我帮忙给吴坤，她想让他去上学。
我又加了三百，一起给了吴坤。
“这是你……这是春茶让我给你的学费，生活费以后慢慢给你。”
我看见那孩子消瘦的身体颤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清澈的眼神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喜悦，而后泛起了泪光。
这是他第一次笑得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骄傲地对我说：“阿姨，你告诉我妈，我钱够，不用给我。”
这对母子脾气很像，无论我怎么劝说，吴坤也不肯收下钱。
我和春茶本以为他会去上学了，但几天后，春茶去工地送外卖的时候，还看见了他。
春茶叫我帮忙去问他，为啥不上学。
吴坤扭捏了几下后告诉我，学校说转学这事儿得家长亲自去办才行。
春茶还是无法承认自己是他的家长，这事儿就又搁置了。
转眼夏天就过去了。
吴坤常来照顾我的生意，春茶虽然不与他见面，却也愿意在我比较忙的时候，在后厨为他下一碗面。
母子关系总算是稍微有了缓和的迹象，
不久后的一天，派出所又打电话过来，叫春茶去领吴坤。
春茶看了我一眼，我拉着她一起去了。
这次倒不是坏事，是件大好事。
吴坤趁着休班，在车站帮人搬行李的时候，看见一个戴口罩的姑娘被两个男人抓着胳膊赶路，姑娘步伐凌乱，眼睛很肿、额头有伤，显然是在被拖着走的。
吴坤上前与姑娘搭话，姑娘激动地哼出声，剧烈挣扎，抓着她胳膊的两个男人也有些慌了。吴坤二话不说，直接抬起行李箱，朝人贩子脑门上拍了下去，然后与两个人贩子缠斗在一起，带着怒火和恨意，他下手特别重。
她救了那姑娘，并与其他好心路人一起，将人贩子送去了派出所。
姑娘当时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获救后精神一松懈便晕了过去，民警将她送去医院。
我们到的时候，姑娘的其他亲人也都到了派出所，拢共有七个人。这是个被家人捧在心尖尖的女孩，有人关心，有人疼。
春茶看到了被人群簇拥着感谢、表扬的吴坤，他腼腆地笑着，直到看见了刚刚赶来，正注视着自己的母亲。明亮的眼睛中，透出对母亲的心疼。
母子二人就这样无声地，隔着人群对视着。
这次春茶哭了，没有隐忍，也没避讳任何人，哭得无声却又撕心裂肺，然后哭着哭着又笑了。
她为自己的命运而哭，为一个姑娘逃脱了与她相同的命运而笑。
15.
离开派出所，春茶直接朝吴坤干活的工地走去，我和吴坤静静跟在后面。
她找到工头，跟工头说吴坤不干了，让他把钱结一下。
工地上这种长期合作，却又不是正式工的工人，一般是可以选择周结工资的。
但工头耍赖，各种挑刺儿就是不肯给。
春茶没跟他废话，让吴坤拿出身份证来，把身份证拍在工头面前，“雇佣童工是犯法的，不给钱就报警。”
工头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没说一句狠话，看着也没一点杀伤力，但就是让他心里怵得慌。
在春茶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工头骂骂咧咧把吴坤的钱结了。
工钱要到以后，春茶又带吴坤去了医院。
吴坤身上的伤对他而言都是小伤，但他也没说话，乖乖跟着春茶走。
春茶仍是一身冷漠，可吴坤心里暖洋洋的。
伤口包扎完后，春茶又带着吴坤来到了镇一中，要帮他办理入学。
但吴坤连初中都没上过，条件苛刻，校长也没法通融。
春茶就又去了教育局，仍旧碰壁。
吴坤不忍心看春茶到处求人，就劝春茶：“算了吧，我一点儿也不想上学，我喜欢赚钱。”
春茶忍着眼泪跟他说：“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现在没办法像一个正常母亲一样对你，但我希望你可以像正常孩子一样，过你该有的生活。”
吴坤不再说话，认真地和春茶一起想办法上学。
后来在我朋友的帮助下，吴坤成功进入一所私立中学，从初三开始上起。
私立中学学费很贵，吴坤没让春茶出钱，用的都是自己打工赚来的辛苦钱。
去取钱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他告诉我，这些钱都是为妈妈存的，他不想自己花。
我笑着劝他：“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才能让妈妈过上更好的生活呀。”
吴坤又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慎重地点了下头，然后走到取款机前，把钱取了出来。
我转身偷偷抹去眼泪，这孩子明明吃过那么多苦，却懂事得让人心疼。
也许，这是老天爷对春茶悲苦命运的弥补。
16.
吴坤上的是寄宿学校，两周才能回一次家。
因我们的经济情况比较拮据，没有钱再给他租一间房，便让他周末暂住在店里了。
吴坤用自己的钱买了个烧烤架，说要在店外卖烧烤，我和春茶一开始都没怎么在意，但没想到他第一天营业，就来了几单生意，连带着面馆的生意也好了一些。
后来他退掉宿舍，每天放学都来店里卖烧烤。
春茶就在他出摊前帮他穿串儿，母子摊很快就顺利经营了起来。
赚了些钱以后，我把面馆二楼盘了下来，二楼上面附赠的天台也布置了一下。
休店的时候，我们常在天台一起吃火锅。
又一年夏天，吴坤的中考成绩出来了。
虽是他们学校的第一名，却与镇一中的录取线还差了一分。
一分就是五千块的赞助费，就是相差甚远的升学率。
虽然吴坤已填报了二中的志愿，但春茶每每想起那个蹲在一中外面默默学习的身影，都总觉得不甘心。
她开始四处筹钱，四处求人，终于在希望渺茫的时候，得知一中的副校长，正是去年被吴坤在车站救下的女孩的舅舅。
春茶找到了副校长，副校长欣喜万分，他说，见义勇为的品格，何止一分呐！
吴坤终于被一中录取了，我们都特开心。
我买了好些肉和菜，趁着夜里有凉风的时候，大家一起开着风扇，在天台吃火锅。
这是我们吃过的，最美味的一次火锅，大家心里都畅快极了。
为吴坤能上县一中，为好人终于有了好报。
吃饱喝足，大家一起收拾桌子和碗筷。
春茶的一绺头发落在眼前，她手被碗筷占着，我便帮她把头发拨到耳后，她笑着跟我道谢。
这时，我听见吴坤怯生生地叫了声：“妈。”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
春茶愣了下，拿着碗筷转身离开，直走到门口，才背对着我们，别扭地应了声：“哎。”
她的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听见了。
满腔热切得到鼓舞，他高兴地又大声喊了声：“妈！”
她愣了下，没答应，只笑骂着说：“你烦不烦啊。”
她在这天地间孑然一身，从被亲人卖掉的那一刻，好像就失去了得到亲情的资格。
但万幸，她有运气逃离，也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
“妈！我跟你一起洗！”吴坤激动地拿起碗筷追上春茶，和她一起下楼。
夜风清凉，我看见天上的星儿也在快活地眨着眼。
我们，也终于融入了这城市中的万家灯火。
【本篇完】
评论(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