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世贸大厦有人跳楼了，她是我的妹妹。
1
我和她是龙凤胎。
出生那年，奶奶听人说龙凤胎不能一起养，会克死男孩。妈就以奶水不够为由，把妹妹送到隔壁大队的一户人家去养了。
那户人家三年前刚死了女儿。听说是养车搞运输的，中午回家吃饭，把车停在房子旁边，没留意在房子后面玩沙土的小女儿爬到车前面了，着急赶工油门一踩，从孩子身子上撵过去了。
男人痛苦极了，女人也恨极了。
一个中午，男人喝下半瓶农药，幸好被女人及时发现，背去医院灌了肠才救回来。
救回来以后，女人不再对男人发泄仇恨了，日子继续过。
男人把车卖了，那之后也再不开车了。喝过农药身体落下许多毛病，男人能干的活不多，还有个儿子要上学，女人就去工地找了份工，勉强维持着一家子的生活。
妹妹上小学以前都是他们在养的，每个月我妈会给那家人送些生活费和婴儿用品。女人就把工地的活儿辞了，专心在家带娃。
女人名叫吉祥，妹妹后来管她叫吉祥妈，管男人叫吉祥爸，管他家儿子叫小峰哥。
他们管妹妹叫丫丫。
2
上小学了，奶奶让妈把妹妹接回家，妹妹什么都好，就是不肯说话，不肯叫爸和妈。
我妈虽然生气，但还算有耐心，都忍着。
大概过了一个月，妈跟人打牌回来，不知听牌友说了什么，揪着妹妹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得妹妹吐出血来，也没开口管我妈叫声妈。
后来奶奶埋怨妈：“我说让你以前每个月去送钱的时候，亲自喂凤娃喝一次奶，让她认认味儿，你怎么就不听呢？”
我妈也委屈：“我想喂，她光哭，死活不吃，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当着吉祥面打一顿吧？”
我爸难得顶了我妈一句：“那她断奶后我就让你接回来了，你咋也不听？现在连名字都让人家改了，好好的凤娃非得叫丫丫。”
我妈直用手指头戳我爸额头：“抱回来天天哭也不肯吃东西，咋没见你哄？”
我爸像以前很多次顶嘴一样，很快就怂了，不吱声了。
为这事儿，大姑大姨也都在努力帮我家想办法。终于有一天，二婶提出来一个让我妈和我奶都觉得有门的主意。
我妈很得意地威胁妹妹：“你不跟我叫妈也行，看我报警去抓吉祥一家，说他们拐带小孩。你可看看，电视上天天都放，今年严打这个，没准给你吉祥妈判死刑了！”
妹妹立马就哭了，我妈再威胁了她两句，她抽泣着，咬着牙叫了声：“妈。”
我妈心花怒放，得意得快笑岔了气。
妹妹不但叫了妈，还叫了爸和奶奶。
爸特别开心，那天中午还多做了两个菜。
3
妹妹回来以后就跟我一起上小学了。
她没上过幼儿园，是吉祥家的儿子小峰教她的。
小峰比妹妹大七岁。
我学前是在市里最好的幼儿园上的，但上小学后成绩却一直比不上妹妹。
妹妹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
每学期发奖状那天，放学后她总会比我晚半个钟头到家。
她跟我妈说是和同学去公园玩了，但我知道，她是去吉祥家了。
她把老师发的奖状贴在吉祥家，然后把自己从学校小卖部五毛钱买的奖状拿回家给我妈看。
我知道奶奶不让她去吉祥家里，就常常拿这件事威胁她，让她把省下来的零花钱，和吉祥偷偷给她的钱都用来给我买玩具。那阵子，我是班上最富有的同学，大家都很崇拜我。
妹妹喜欢画画，却总攒不够钱买一套二十四色的彩笔。唯一一盒十二色的彩笔，有五支都用得没颜色了，得用技巧慢慢磨才能画出来。
我让她跟妈要彩笔，她不说话，只摇头。
三年级学校举办了绘画比赛，她用仅有的几种颜色的彩笔画出的画拿了第三名。
她的绘画作品在期末前的家长会展出，妈高高兴兴去参加了，一看见她的画就黑了脸，会还没参加完，就忍不住把她抓回家，狠狠打了一顿。
那幅获奖的画题目是《幸福快乐一家人》，上面有她，还有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过爸爸妈妈和哥哥都画的是吉祥家的。
我妈把她的画撕了，骂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把她的彩笔也全扔了，从此不让她画画了。
她常常躲起来哭，却从不让我爸妈看见。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想妈妈了。
我说妈就在屋里呢。
她不说话，只把头埋在膝盖里，然后摇了摇。
4
小学毕业，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初中，我没考上，我妈花了点钱，把我也送进去了。
虽然是市重点，但校风也没有多好。
他们班有全校最著名的恶霸，他哥是校外的小混混，我们都不敢得罪他。
有天放学，那个恶霸把我拦住了，他笑着问我：“你是陈凤妍的哥哥吧？”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然后他把我兜里的钱全部抢走了，“转告你妹妹，跟我作对，下场很惨的。”
我吓得腿都软了，一到家就把这件事跟我妈说了，果不其然，我妈拿起羽毛球拍，狠狠在她身上抽了几十下，说她不学好，招惹小混混。
这是三年级画画事件后，我妈第一次打她。
第二次打她，是初三那年，班主任告诉我妈，妹妹谈恋爱了，对象就是那个恶霸。
我才知道那时候恶霸威胁我，不是因为妹妹得罪了他，而是因为他看上了妹妹。
妈把妹妹脸打肿了，让她以后没办法“勾引”男孩子。
那天以后，我再没见她哭过了，她的脸上只有一种十分厌世的表情。
她吃得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瘦。
中考前一个月，她用刀割破了手腕。
5
在医院抢救时，吉祥一家人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也急匆匆赶过来了。
他们没日没夜守在病房前，一直喊着“丫丫”。
奶奶就不服输地在旁边，一直喊：“凤娃！”
几天后妹妹终于醒过来了，她求护士把我们一家人都赶出病房，只让吉祥家人陪着她。
为了稳定妹妹的情绪，出院后我妈和奶奶也做出了妥协，和吉祥家商量好以后妹妹每周可以去一次吉祥家，但是不准留宿。
仿佛是死过一次之后又重生了一般。妹妹眼里有了火光，她比从前更加努力学习了。
但因为落下许多课程，她的重考成绩和市一中差了两分，只能上二中了。
我的分数差录取线太多，这一次我妈花钱也没办法把我送进二中，所以高中开始，我和妹妹不同校了。
两所学校都离家很远，我和妹妹都住校。因为两个学校都是双周放一次，所以我两周才能见一次她，我和她越来越陌生。
高考前两个月，她甚至连周末也不回家了。
有一次她回来拿东西，爸妈都不在家，我问她这么拼干什么，连家都不回。
她只是冷冷地笑了下，对我说：“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想要什么东西，哭一哭，闹一闹就有了吗？”
我无言以对，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爸妈在的时候，她可不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把门一摔：对她大吼：“不愿意回来就永远别回来了！”
6
那之后她真就永远没回来了。
吉祥家的儿子在外打工混得很好，他们家生活质量变好，在村里地位也提上去了。
我妈和奶奶去他家闹过几次，也没把妹妹带回来。
高考成绩出来后，妹妹成了我们村里唯一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这可以说是我们村最大的荣誉了。
而我的分数，连三本都凑合。
我爸妈对妹妹的态度变好了，他们开始讨好她，希望她念着血浓于水的亲情，搬回家住。
她却到处打听，想把身份证上的名字给改了，改叫丫丫，用吉祥妈的姓。
我妈知道以后气炸了，冲去吉祥家打她，她不还手，只用眼睛瞪着我妈，嘴角好像挂着嘲讽的笑，看得我妈越打越怕。
最后我妈扇了她一巴掌，恨恨地咬着牙说：“你知道丫丫是谁的名字吗？是吉祥家被碾死的姑娘的名字！他们为啥管你叫这个名字？不就是替代他们家被碾死的那个吗？你真以为他们是好心？”
吉祥爸想冲过来揍我妈，被满面泪水、十分痛苦的吉祥妈拦住了。
妹妹转头看向他俩，眉头皱了下，但很快却笑了起来。
她咬着牙对我妈说：“那也比被你生下来强。”
7
妹妹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把名字改了，但是姓改不了。她身份证上叫陈丫丫，却总告诉别人她叫田丫丫。
她在A市找到了很好的工作，还有了个不错的男朋友，听说对方家长都在政府工作，非常体面。
我妈又开始绞尽脑汁想要让妹妹回家了，正好那时候市电视台有一档调节家庭纠纷的节目很火，我妈就找关系报了名。
趁着吉祥家儿子和我妹妹都在外地，我妈拉着节目组的人把吉祥妈和吉祥爸骗到节目上了。
吉祥妈嘴笨，啥也说不明白，在主持人的逼问和嘉宾的劝解之下，承诺了以后不要妹妹养老，摆正自己的地位，和妹妹划清界限。
妹妹一听这消息连夜就买站票赶回来了，第二期节目妹妹参与了录制，无论主持人和嘉宾怎么劝解，就是不肯听话地“认祖归宗”，最后主持人只能强行用话术打了圆场。
地方台的综艺节目因为这次“翻车”事件竟成了视频网站的热门，人们将这件事看做被拐卖女童不愿认回亲生父母来议论。
电视台趁着热度再次采访了我爸妈，我妈全程以泪洗面，发挥出了她这几年来的最佳演技。
视频一播出效果十分显著，妹妹的微博被人翻出来了，许许多多“热心网友”来私信劝解她，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的养母是罪犯，你的生母才是最大受害者呀。”
“看看这个分娩全过程的视频吧，你会知道妈妈把你生下来有多不容易。”
“我是她初中同学，她不光不认她亲妈还私生活混乱，初中就跟小混混谈恋爱了。”
……
妹妹的工作丢了。
在我妈正在兴头上、打算趁热打铁再接受几次采访时，妹妹的男朋友拿着两蓝水果来我家求和了。
我妈以让她男朋友在A市给我安排一份铁饭碗的工作为条件，答应不再让这件事继续发酵了。
妹妹并不知道这件事。直到男朋友的妈妈私底下找到她，希望她和男朋友分手。
我得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就在世贸大厦上班。
妹妹失去了一段难得的恋情，和她曾经努力想要抓住的一切。
不久后，她又失去了吉祥妈和吉祥爸。
在参加电视节目之前，吉祥妈就身患重病，怕妹妹担心，她就一直瞒着。
节目之后心中郁结堆积，病情恶化，在一个深夜，痛苦地走了。
吉祥爸躺在吉祥妈身边，把多年前藏起来的剩下的半瓶农药也喝了。
这一次，没人送他去医院抢救了。
8
吉祥妈和吉祥爸的葬礼是由妹妹和小峰两个人操办的，没有邀请任何人。
葬礼结束后，妹妹再也没有回过村子了，我也再没见过她。
后来的事，都是徐梦告诉我的。
徐梦是妹妹自杀前两天认识的朋友，她是个不太有名气的网红。
那天她坐在马路边喝酒，差点被不怀好意的男人拉上车。
妹妹救了她，耐心地询问她的家庭住址，想要送她回家。
徐梦喝得醉醺醺的，并不领情，大骂妹妹多管闲事，让她滚。
她自嘲说她已经身败名裂了，网上所有人都在骂她是小三，热搜话题第十名就是她。
妹妹笑着说，我被骂上过热搜第一呢。
徐梦说，我是被小三的，他跟我说他没有女朋友的，谁能想到没有女朋友，居然有个老婆，还有个已经会打酱油的孩子了。
妹妹笑着说，我也是被不孝的，我还不会打酱油的时候，我爸妈就不要我了。等我会打酱油了以后，他们又逼我离开教会我打酱油的家人。
徐梦说：我、我……诶我好像看过那个热搜……你就是那个不认亲生父母的不孝女吧……
妹妹拿了一罐酒，和徐梦一起坐在马路边喝。
她第一次倾吐自己所有的经历和心事，对一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故事讲完，天亮了，徐梦酒也醒了。
妹妹顶着黑眼圈问：承认我比你更惨了吧？那可以告诉我你家在哪吗？
徐梦顶着黑圆圈答：我不是本地人，之前一直跟那个人渣住的，现在……
于是妹妹带她回了自己家。
两个人妆也不卸，闷头就睡。
第二天中午徐梦醒来时，妹妹已经出门了。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卡通封皮的密码日记本。
密码锁已经坏掉了，日记本是徐梦小学时流行的那一种，厚厚一本全写满了。
日记从妹妹初一开始写起，断断续续写到工作以后。
最后一页写着和徐梦的相遇与告别，日期是：生命的最后一天。
9
妹妹爬到了世贸大厦允许通行的最高层。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自杀，她选择了那扇有故障的窗户。因为是背面的窗户，楼下通常不会有人经过。
又选在了大厦员工都在电脑前闷头忙碌的下午四点半。
不会砸到无辜的人。
最重要的是，我的工位就在楼下。
她跳楼前，大概就坐在我楼上的窗户边。
我听见她撕心裂肺地对着天空喊了句声妈。
然后沉寂了良久之后，又带着哭腔再喊了声妈。
短暂的停顿后又喊了第三声妈，这一次声音很小很小，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那一刻我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仿佛要冲出胸腔一般。
在我惶恐扭头的一瞬间，一道影子从窗户前落下。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猛烈地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像我们仍在妈妈肚子里，紧密联系着一般。
10
妹妹自杀半个月后，徐梦带着她的日记本来找我了。
“这是她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我没有交给警察，因为我想把这日记的内容公开，让大家知道真相，别再伤害她了。但这毕竟是她的私人物品，所以我希望由她最信任的人来完成这件事。”
我认真地答应了徐梦。
徐梦有些惊讶：“公开日记一定会对你亲生父母不利，你不担心吗？”
我笑了下，“就算是我父母，做错事也该得到惩罚。”
徐梦的眼神中有一丝欣赏，她紧紧捏着日记本，陷入了伤心的回忆中：“我问过她为什么不报复。她说……‘因为吉祥妈妈希望我做个善良的人。’”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徐梦把日记本递给我，在我去接时，她却又收回了。
她低着头，问我：“最后一件事……这日记必须交给丫丫最亲的亲人，我听说他还有个哥哥，但她跟我讲的往事中，你和那个哥哥的部分都很少……我不能确定你们谁才是她的至亲。”
我用我最和善的笑容看着她：“当然是我跟她最亲了，她哥哥常年在外打工，他们根本见不了几面。”
“她初中不是有阵子在吉祥家住吗？”
“怎么可能，奶奶根本不许她在吉祥家过夜的，而且就算她住下了，小峰哥也常年在外打工，他们见不了几面的。”
“明白了。”徐梦的脸上泛起略显诡异的笑，她把日记交给了我，并再三嘱托让我一定要把日记公开。
我真诚地笑着点头。
她走后，我把日记本粗略翻看了一遍，直接烧掉了。
我没骗她，我愿意让我的父母去为他们犯下的错误接受惩罚。
但我自己犯的错，还是永远不要有人知道的好。
11
我低估了陈梦。
一周后，我在网上看到了妹妹日记本中的所有内容的照片。还有三张是她给我之前就撕掉留存的。
那三张内容，记录着我所有的罪孽。
“你都让那个混混亲，凭啥我不能亲？”
“贱皮货！上个月你跟臭流氓谈恋爱我没把你打疼是不是？敢污蔑你哥！你哥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说他摸你？什么瞎话都敢编，看我不打死你！”
“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不然我让妈拿皮带抽死你。”
“他不是我哥，他是魔鬼。”
原来陈梦问我关于小峰的事，是想确认妹妹这三张日记里的“哥哥”到底是谁。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一个马蜂窝在我头顶炸开了一般。
记忆中从窗外落下的黑影越来越清晰，那是妹妹，正用和初三那年一样厌世绝望的脸，在看着我。
然后，她的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容。
门外响起不真实的敲门声。
“开门，警察。”
我的内心瞬间慌乱不已，但很快又冷静下来了。
毕竟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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